前些日子,我又回到了那个水库。
我在大水推开的沙地那里,发现了一个乱葬岗。这里曾埋了超过十万个鸭子,包括还没断气的。
当时工作量太大,那些工人也力不从心,每天都要埋几千个,只能浅浅地埋了。
这个曾经的灾难现场,长满了青草和野花,有蝴蝶在翩翩。
大自然抚平了一切。
但我依稀觉得满目苍凉。
我听见了鸭子,它们成群结队,我看见站着的鹤子,伏着的豹猫要随时出击。我听见表弟在说,今晚又烤鱼好不好。但曾经的棚子已经倒塌了,被攀爬植物覆盖,我看见几个蜥蜴惊慌失措,它们都很久没见过人类。
在棚子的对面,低下去的地方,长满了野草,能有人的胸口高。但我知道下边应该有积水,说不定还有一些大虾笼。
曾经这是一个鱼种塘。当时我和表弟偷了专业捉虾人的笼子,把虾倒出来,来这里捉虾。但吃了大半个月,见到虾都非常害怕,所以最后一次放虾笼时,再也没有收上来。
虾
那些水库和鱼塘,经常会有专业捉虾人光临,和主人商量捉虾的事儿。在我从事养殖业的近二十年里,看到虾从四块钱涨到十二块钱,现在说不定已经更多了。
他们开着水车,打着氧气,把虾拉到几百公里外的大城市里。甚至用上干冰,空运到一千多公里外。价格也会涨十倍以上。
大货车拉来了数千个虾笼,用绳子连在一起,绕了几百亩的水边。一同来的还有一些工人,他们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开始下笼,在太阳出来之前收笼。
最开始那几年,我是非常欢迎捉虾人的,除了可以有些额外的收入,也每每都会要求留十几斤虾给我。有时笼里闯入了些大青蛙之类,我也一定要叫他们留给我,他们也非常乐意。
有一次,在大坝基上,工人的老板陪着我聊天,我看着那些工人下完笼子后,拿一桶水冲了些东西,绕着水库泼。我问那是什么,老板说是饵。我问是什么配方,老板只是神秘一笑。我叫他留一些饵给我,不肯。
但他低估了我的好奇心,我暗里观察了几天,发现工人把饵的包装藏在老鼠洞里,或用土填埋。我偷偷挖出来。草甘磷,百草枯。
我马上打电话骂,你放这些可怕的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!每次我叫你留十几斤给我吃,你还笑呵呵的答应了!答,量很少,毒不死你,中国比这毒的多了去了。又解释说,每瓶农药都要分几次用,水库这么大这么多水,都不知道稀释到什么程度了,吃到虾肚子里的又有多少,吃到你肚子里的又有多少?
我一听果然有道理,立即偷了他几十个虾笼,拿到水库上面的鱼种塘慢慢捉。不放药的每一个笼只能捉一两左右,但可以每天捉。放药的每一个笼可以捉几斤,但把虾药坏了,连着捉几天后,下次捉要隔三个月。
为什么药不了鱼?因为鱼感觉不对劲,马上到深水了,而虾一直在浅水。虾中毒了,晕乎乎的整晚乱转,就转到笼里了。
笼子都摆在水边很浅的地方,所以鸭子小于四斤的时候是不能下笼子的。因为鸭子看见笼里的虾,会钻进去吃,最后闷死在里面。笼子的设计是进去了不能再出来,除非由人类在后面把绳子解开。
所有的动物都有不解绳子。包括但不限于水鸡,蛇,青蛙,黄鳝,黑鱼,埃及鱼之类,它们看到笼里有很多虾,都会想方设法地钻进去,害得我们不停地开发出新的美食方案。
埃及鱼
我觉得淡水鱼里埃及是很聪明的,它们有组织有纪律,成千上万,成群结队,把小鱼从深处赶到浅水,包围,然后一起发出声音跳出水面,小鱼惊慌失措,也跟着跳出水面。
但问题是它们跳出水面时是张着嘴巴的,小鱼会落到它们嘴里,而且它们是跳出一半,小鱼是完全跳出来。我第一次看到时,是有点吃惊的,这种现象估计还没什么动物学家发现呢。无论是养鱼还是养鸭的人都非常讨厌埃及鱼。
这是一种外来的鱼类,能长到一百多斤。在水里见什么就吞什么。但就算这样,它依然是无害的。除非我们打破了平衡。当我们说一样东西是害虫时,其实问题在出我们的身上,是我们打破了大自然的平衡。
我们养殖业的,都希望水里除了我们下的鱼苗外,再也没有其它鱼。因为其它杂鱼只会占用宝贵的空间,不能产生什么经济利益。有一次放少了水,反复拖网装车后,我决定把水里残存的鱼全杀光,然后下新的鱼苗。我打电话拉来了一车茶粕,茶粕是山茶子榨油后的东西,对人是无害的,对鱼致命,但必须用较大的量。有环保心理的人会用十万元的茶粕,无环保心理的人会用小几千元的农药。
但我没想到,此举发生了大灾难,造成了这个水库不能养鱼或养鸭。
一些埃及鱼钻到了深层的淤泥里,躲过了茶粕。来年春水的时候,它们游到近岸的水草里排卵。一个埃及鱼一次可以繁殖几百万个。如果是平时,这也不算什么,因为会有很多杂鱼把卵吞光,说不定十万个卵都存活不了一个。
但茶粕把杂鱼杀光了。
每个卵不久就变成一个埃及鱼。在我下了几车鱼苗后,它们马上把鱼苗吃光。
等它们长大一点了,鸭苗下水,它们也吞。有一次我下了三万个鸭苗,整晚听到水里碰碰地响。第二天只剩几百个缩在水边,怎么赶都不敢下水。从此它们似鸡一样在陆地生活。
我非常生气,马上叫来了三十多个工人,开始拖网,但埃及鱼非常聪明,会潜到水底,甚至淤泥里。每网只拖起几百斤笨的,还不够给工资。
我又叫来了更专业的工人,大肆采购一番,开始装地网。拉来了一车饲料,在地网的正上方每天准时投料。埃及鱼也每天准时聚餐。大半个月后,水库的埃及鱼集合得差不来了,我按下了机器的开关,地网缓缓收起,埃及鱼一个也跑不了,装了七车。
从此我明白了平衡的道理,会下意识的保留一些杂鱼。
这些年
除了人喜欢听歌外,鸭也喜欢听歌的。
把鸭苗倒下水的时候,就要在投料的地方放歌,无论鸭子游得再远,听到歌都会回来。鸭苗的前几天是很辛苦的,因为它容易失温,会在一起挤着取暖,叠了多层。底层的不一会儿就闷死一大片。
如果是不超过三万个,可以用几百个纸箱把它们装起来,再把纸箱叠起来。但如果超过三万个,你就只能守夜了。因为太多了你装完的时候刚好天亮,天亮了又要马上放出来,这没有任何意义。
所以进鸭苗的前几天都折磨人,但几天后,就相当轻松了。
有一段时间表弟来水库里避难,我叮嘱工人加料后,就可以节目不断了。
我们去起了虾笼,我说要盐焗,他说要椒盐,最后我们一个做了几斤盐焗,一个做了几斤椒盐。
在资源充足的情况下,意见相左也不会产生矛盾。
吃饱了休息一会,然后就饿了,我们就去市场上买各种各样的食材,做出各种各样的人间美味。
有一次我们上山挖了牛大力,就去市场上买猪脚来煮汤。
当我问到一个猪脚只要八块钱后,马上就不干了。
我说,你不要骗我,猪脚怎么可能这么便宜,三十块钱你买不买?
对方忙不迭的答应了。
回来的路上,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,又打了几个电话。
他们说,现在大肉猪二块一斤还要求人家来拉,至于小猪,二十元一个都没人敢养,村头路口丢得到处都是。
我说,我不信我不信,我不听我不听,除非你马上拉几车小猪来给我看看,我出三十元一个,有多少就要多少。
他们乐不可支,满口答应下来。
很快车们就排着队过来了,我直接把猪丢在鸭场里,随便它们下水库或上山。我也给它们听歌,歌一响就是开饭时间。那些猪从四面八方冲过来,扯嗓子猛叫,把所有鸭子都吓到水里。
两个多月后,同样那些人打电话来求我给他们拉走,说什么现在三十元一斤了。
我说,我不信我不信,我不听我不听。除非你们答应我二十八元一斤,这些猪吓坏了我的鸭子,限你三天内把它们都拉去,我不要再见到它们。
过后,我疯狂扩张养殖场,多个场地同时开工。
不太久的一天,我看见了武汉的新闻,我不以为然。
但几天后,肉鸭由7元一斤掉到5毛钱。并且到处封路。鸭拉不出去,料拉不入来。聪明的鸭子组团去逃荒的了,听说附近十几个村庄,每家每户都有几十几百个鸭子不等。
那段时间一直有一个传言,说鸭子会从村口的道路走来,从天而降。
那些笨鸭,原地饿死,工人也埋不了这么多,个个叫苦连天。我说,你们解脱了,放假。还活着的我也不要了,眼不见为净。这句话传出去,村民赶集一样过来,当离开的时候,养殖场分外干净,甚至有村民要把鸭屎扒回去做肥。
后来,大堆村民似蝗虫一样凭空出现,抬所有抬得动的,拆所有抬不动的,包括新场的所有设施。因为传言已经变成,老板什么都不要了,东西随便拿。
我看着他们欢喜地把东西们搬走,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静。我想起了这些年的种种经历,种种奋斗。
我想笑。
各种各样的哲学通常与幸福无缘,人们都是不幸的时候才摇身成为哲学家。
其中医院住院部的最多,每个人都在深思,脸孔上写着哲理。
有一次我用几个晚上拜访了肿瘤科的所有患者,这些晚期病人个个是哲学大家,令我心悦诚服。
有一个老男人富甲一方,儿女成群。在十点前儿女们一哄而散,剩他静静的躺在床上。
我进来陪他聊天,他喜欢望天花板,他说,我已经看透了,老了什么都是没用的,钱没用,儿子多也没用,人生就是这样,年轻的时候能吃就多吃点吧。
我说你儿子不是很孝顺吗,天天来看你,还带了这么多水果,实不相瞒我就是相中了你的水果,你不吃给我都吃光了你意下如何?
他说,儿子们天天示好是为了争家产,水果是硬的他咬不动,没有一个儿子问他痛不痛。
我陪他聊到了凌晨,他分外满足的看着我猛吞水果。
我的病房在下面几层,是骨科。
我是骨科里的异类。他们大多是车祸送来的,只有我是玩小朋友的滑轮鞋。我说了,他们还不信,用眼睛看我。
那天我在公园散步,看见一班小朋友在玩滑轮鞋,他们无忧无虑,我非常羡慕,我说,小朋友给叔叔玩玩可好?
……